【波希米亞人】
距今一百多年前,巴黎正沉浸在她的美好年代(Belle Epoque)裡。艾菲爾鐵塔趕在1890年的世界博覽會前完成。前衛的鋼骨鏤空造型,聳立在塞納河左岸,它向世人宣告,巴黎並未自我陶醉於波旁王朝的富麗堂皇,也不曾受制於拿破崙時期的古典浪漫;它以兼容並蓄、廣納英才的胸襟,提供藝術文化界的各路英雄一展長才的舞台。在美好年代裡,巴黎穩坐世界前衛藝術之都的寶座,無論繪畫、音樂、建築、文學史上的名人,多如繁星齊聚此地,它們的光芒使巴黎這顆歐洲皇冠上的珍珠熠熠生輝。
普契尼(Puccini 1858-1924)作曲,以巴黎為背景的歌劇『波希米亞人』(La Boheme)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推出的。1896年,由著名的指揮家托斯卡尼尼擔綱推薦的首演,正符合普世對巴黎的高度興趣,因此獲得鉅大的成功。直到今日,此劇仍然位居最受歡迎的20部常演歌劇之列。證明它不只在當時令人耳目一新,也能通過時間的考驗,讓百年之後的觀眾認同,必定有其獨到之處。依個人的感受,「波希米亞人」是歌劇中,較有深度的作品,我們可以從劇本、布景、角色三個方面來探討。
歌劇的歷史約四百年,其功能主要為了娛樂消遣,所以一般說來劇情簡單淺顯,表演誇張,喜劇哄堂、悲劇賺淚就達到效果了。「波希米亞人」卻不同,它是普契尼作品中最不激情濫情的一部。劇本沒有大悲大喜,只娓娓描寫平凡人物的小小快樂與憂傷。此劇改編自暢銷小說,作者亨利慕傑(Henri Murger)寫作時才22歲,他從亞爾薩斯來到巴黎求發展,恰恰能為拉丁區眾多敏感的外鄉藝術青年代言。這部小說取材自他身邊的朋友,人物鮮活。精湛的改編也功不可沒,普契尼與Luigi Illica 和 Giuseppe Giacosa合作完成。顯然成果令人感到滿意,連一向挑剔的普契尼,也稱許他們的組合是「聖三位一體」(The Holly Trinity),後來他們又合作托斯卡及蝴蝶夫人兩劇。
這部劇具體呈現了1850年代,塞納河左岸的拉丁區,特定族群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傳達波希米亞式的價值觀,那種不受拘束,跳脫世俗價值的浪漫情懷。正是這些特質,使它比虛構故事的劇情片更真更深入,類似社會寫實記錄片,所以能跨越時空,讓觀眾感動與共鳴。
全劇主要角色包括4男(詩人、畫家、哲學家、音樂家),合租一間小樓,2女(繡花女、歌女)是他們的女友。他們缺錢的時後,可以把寫好的草稿當柴燒,有錢的時候,大夥共享痛飲作樂,失戀、生 病互相扶持。在貧窮與疾病中,流露真情,懷著夢想,享受精神和友誼的富足,男主角唱道:「我如何生活?就這麼活!在我不經意的貧窮裡,我寫詩句和情歌。構築夢想和空中城堡,我擁有百萬富翁的靈魂。」率性得理直氣壯。
說到舞台布景,波希米亞人相當原創。第二幕,普契尼把整個拉丁區的街道、小酒館、聖誕節逛街的人潮、路邊攤飯、甚至遊行的軍樂隊都搬上舞台了。這招活生生的巴黎現形記,使觀眾目瞪口呆。全劇四幕,或在閣樓或在街角,跳脫一般歌劇搭建貴族豪宅和後花園的老套,令人耳目一新。這般「出其不意的樸實無華」戲劇效果更大。歌劇史上,堪與比擬的另一個例子是比才(Bizet)的「卡門」,幕啟時,觀眾原本以為將會看到華麗妖嬈的西班牙舞孃,不料竟是一群穿著粗鄙的煙草工廠女工!
普契尼塑造女主角咪咪手法高超。女人一向是他感興趣的主題:例如托斯卡、蝴蝶夫人、杜蘭朵。這些女主角都有鮮明出眾的身份和造型,或為美女、藝妓、公主。但是咪咪很平凡,很正常,她既非美女,更不是名門閨秀,也沒有特殊才華。雖然她畢竟沒能逃過悲劇女主角的宿命—死亡,但她不像托斯卡、蝴蝶夫人為愛自殺,也不似卡門被情夫他殺,她是病死的。逐漸凋萎,死於當時普遍流行的肺結核,過程一點也不戲劇化。但是普契尼把她自我介紹的詠嘆調「我的名字叫咪咪」寫的那麼柔美抒情,讓它成為傳唱百年的熱門女高音選曲,所以咪咪成為歌劇女主角中,最常被提到的名字。聽她唱到:「當我繡著百合和玫瑰,它們有股甜美的魅力,訴說愛情與春天,美夢和幻想」誰不愛她的純真與浪漫?因此儘管她的遭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仍不免心酸。普契尼有句名言:「觀眾是付錢來流淚的。」真是深諳大眾心理。
【左岸.巴黎】
塞納河左岸,巴黎的拉丁區,因為某個咖啡廣告常被提起。這裡曾是「波希米亞人」活躍的現場,如今已變另一番景象了。我喜歡散步在聖傑曼大道,昔日狹仄的拉丁區窄街,改成寬闊的林蔭大道。儘管精品名店林立,獨特的人文和藝術氣息,仍然使它與其他商圈有別。不信的話,隨意走進一家這裡最常見的家飾用品店,你會發掘設計師限量製作的創意產品,精巧前衛,將美感結合生活的理念表露無遺。
走過索爾本大學,我想起曾在這裡求學的居禮夫人。個子矮小、捲髮的波蘭女孩瑪麗亞,緊抿著嘴,眼神炯炯,一副堅毅的模樣。她的傳記寫道:嚴冬裡,買不起柴火的瑪麗亞,把所有的衣服和棉被裹在身上仍顫抖不止,最後,將椅子壓在背上,藉著重量減輕寒意,繼續讀書。這位史上唯一的兩屆諾貝爾獎得主,如此展開她艱苦而成就非凡的學術生涯。
信步到花神咖啡座,這是西蒙波娃和沙特等,一群存在主義者高談闊論的地方。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為了節省能源,波娃抱著文稿,在這裡辛勤地寫作,因為咖啡座的暖氣不至於使她的手凍僵,她這樣耕耘女性論述的處女地,寫出女權思想的啟蒙書「第二性」,大聲疾呼女性獨立自主,讓男人和女人都傻眼。
走累了,在雙叟咖啡館歇歇腳。畢卡索在這裡初次注意到他的繆司朵拉瑪(Dora Marr)。她坐在屋角,右手執刀提起,左手五指全張緊貼桌面,正專注地把小刀快速的跳插在指縫之間。朵拉激烈叛逆個性由此可見。畢卡索與她之間的藝術對話與情感激盪,產生格尼卡(Guernica) 這幅控訴西班牙內戰期間,納粹暴行的曠世名作。
漫步在左岸,我抬頭看街旁的舊房子,想像一個披著灰藍披肩的女子咪咪,望著窗外,她唱道:「我獨自住在頂樓小屋,早晨第一道陽光是我的,四月第一個輕吻是我的」。
過去與現在,戲劇與現實縈縈纖織,巴黎的左岸,有說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