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年 03 月 08 日

那年我還是住院醫師,一個寒冬的夜晚,在急診值班。遠遠地看見一個形體怪異的人踏進急診大門。他的身軀很胖,腳卻細小,非常艱難地在寒風中緩慢移步向前。待他走近,我才看清楚,原來不是「他」,是兩個人疊在一起。一個瘦小的母親,背著她國中的兒子。孩子已屆青春期 ,比媽媽高壯許多。因為發燒全身無力,母親駝著他來就醫。

當時我還未婚,被這樣堅決的母愛震懾,非常驚訝,也深深不忍。說實話我不能瞭解她何必這麼辛苦。但是我相信,她想都沒想,就背起她的孩子了。第一次,我明白什麼是「為母則強」。

往後的行醫歲月中,我接觸到無數的母親,大部份是生病孩子的媽。她們讓我見識到母親這個角色的多種形像。

那些孩子生病只是突發,短暫就會好的。母親表現出焦慮、關心、急切的普遍態度。她坐在候診椅上,盯著看病的燈號,希望別人趕快看完,及早輪到自己。但是坐在診察椅,又巴不得醫生慢慢地,仔仔細細地全身看遍。雖然只是感冒,眼、耳、鼻、喉和肺部理當檢查,肚子不是也該摸摸,最好尿布也揭開來看看。作為兒科醫師,我能理解體諒母親的著急。因為嬰幼兒不會自己說明哪裡不舒服,完全依賴照顧的人觀察異狀。如果父母上班,白天照顧的可能是祖父母或保母,這樣不連續的觀察,父母恐怕遺漏什麼沒說清楚,特別需要醫生耐心仔細查到。

如果孩子發燒兩天以上,或是罹患比較嚴重的急性感染症,例如腸病毒、肺炎。母親會用憂愁、焦灼的眼光望著孩子,再殷殷期盼的轉向兒科醫生。彷彿球賽傳球一般,意思是「我孩子的苦,傳給我,我要交給你。你去攻球門,不準失敗」接受如此深厚的期許,兒科醫生就算感覺難度稍高,也只能使勁賣力,奮勇達陣了。

有一群母親,令人感動。她們孩子先天肢體重殘或心智障礙,她堅忍包容,不離不棄。曾經見過一位母親,抱著她3歲的兒子來就診。一般3歲的孩子可以自己走得很好,顯然她的兒子不一樣。他不斷的在母親臂彎裡掙扎吼叫,並且拍打母親的頭,扯她頭髮、眼鏡。母親出言制止或安撫都無效,無奈地抱更緊一點,重覆把眼鏡戴上。我在門診見她們20分鐘,心裡明白這就是她每一天,每一刻的縮影。從他們出現到離開,候診室所有的人都側目,充滿訝異與同情,沒有嫌惡,大家默默地、沉重地旁觀她的困境。母親來求助,流著淚說,別的醫生告訴她,孩子自閉症,作媽的希望得到不同的診斷與解決。然而現實殘酷,只能將他轉給精神科醫師。目送她離去的背影,我衷心敬佩和難過。這類孩子和他們的母親,最需要社會資源來安置和教育。我聽過許多真實故事,知道犧牲最大的往往就是不忍離棄的母親。她幾乎時時守著孩子,忍受他給她的身心折磨,別人異樣的眼光,孩子闖禍她替他道歉,甚至先生或公婆不能接受而避走不理。

還有一些母親,讓我不忍。那些面對失去孩子的母親。尤其是血癌的孩子。剛發現時,母親震驚惶恐,幾乎以為會失去,但是幸運地用藥壓制下來。母親一邊憂心著,一邊充滿希望,認為最好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但是並非每個人都幸運,有的反反覆覆,筋疲力竭;有的終至失去。那樣的痛苦,即使旁觀的人,也不忍卒睹,更何況醫師還要承擔治療與支持的責任。一位母親告訴我,懂事的孩子受苦到不行,跟她說「媽,我想早點去投胎好了。」她激動的地哭「我真想去撞牆」,我也想,真的,因為孩子,也因為母親。在我完成各個專科的住院醫師訓練之後,成為主治醫師必須選擇專長科別,我唯獨不敢選的,就是血液腫瘤科。

如果你問我,在兒科醫師的眼中,母親的形像是什麼?我會說,至柔生至剛,她可以像水一樣,柔情撫慰久病的孩子,也能像一塊堅固的岩石,無言地承載攀附在它身上的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