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信治癌中心醫院醫學教育講座教授／賴其萬

9 月 14 日突然接到以前在堪薩斯大學醫院的神經科主任杜威．齊格勒（Dewey Ziegler）在睡覺中過世的消息，享年 92 歲，一時塵封多年的往事頓時湧上心頭，百感交集，不能自已。他女兒蘿拉還特別交代，由於此時正值他們猶太人過節，所以家人決定只舉行小規模的家庭追悼會，她深知我與父親關係匪淺，所以叫我聽到消息千萬不要趕回美國。

由於我二姐全家定居於堪薩斯市多年，而我們也都對這個都市以及孩子的教育環境十分喜歡，所以當我在 1978 年看到堪薩斯大學醫院正在招募神經科主治醫師時，我就寫信毛遂自薦，希望能有機會認識他們，我告訴他們我已快完成明尼蘇達大學醫院神經科住院醫師 3 年的訓練，考慮再 1 年的癲癇與腦電圖的研究員訓練（fellow-ship）之後，將走入大學醫院從事教學研究與服務的路。第一次與齊格勒主任見面彼此相談甚歡，於是 1 年以後我就走馬上任，從此建立了 19 年共事的深厚友誼。

杜威為人十分謙和，非常樂於助人。1979 年當我們舉家搬到堪薩斯市時，很不巧的剛好趕上全美國搬家工人大罷工，我們全家四口開了一輛車子到堪薩斯市時，除了另一輛車子由一位美國朋友幫我開到堪薩斯市以外，我們所有傢俱都沒有送到。想不到杜威一聽到，當天下班後，就與夫人親自帶來餐桌、4 張椅子、睡袋、餐具、大毛巾、以及一些我們日常生活需要品給我們救急。他們夫婦在我們最需要幫忙時伸出援手是內人與我所終生難忘的。

杜威是名重一時的神經內科教授，以頭痛的研究而聞名。他的論文很多，而且是 1979～1981 年美國神經學會會長。我在事業上受到杜威幫忙很多，尤其是寫論文時，由於他進哈佛大學醫學院之前的大學教育是主修英文，出口成章文筆流暢，而又生性喜歡幫人，所以我的論文很多篇都有他的幫忙潤色。難得的是他對別人的自尊非常敏感，有一次當他發現我因為英文需要大幅度修改而面露愧色時，他以這一句話安慰我：「其萬，你的中文比我的中文好的程度一定遠比我與你英文的差距大。」就這樣子我們一直維持難得的平起平坐的關係，而我也才有機會長期接受「杜威魅力」的薰陶。

共事幾年以後，明尼蘇達大學醫院的老師希望我能考慮回去參加他們神經科的教學陣容。我與內人考慮再三，決定我應該把握這機會，送上履歷表，並拜託杜威撰寫主任推薦函。這時我非常擔心他可能不會幫我寫有力的推薦，因為我深知當時科裡需要我的專長。結果我硬著頭皮找杜威談我生涯規劃，並要求他幫我寫信，他雖然面有難色，但還是答應了。不過他建議我在做這種重大決定之前，最好能夠遠離工作一段時間，好好冷靜下來，並有機會與家人討論再做決定，他並且主動表示他願意在這段時間代理我的臨床與教學工作。

當時正值暑假期間，於是我就請了 2 星期假，與太太及 2 個孩子開車由堪薩斯市出發，先往東到聖路易市，再往北到印地安納波里斯、再往東到紐約，再往南到華盛頓，而後再由南部向西一路開回。當時也沒有 e-mail、Iphone 等如影隨形的使人丟不下工作的科技，所以這段時間完全屬於我與家人，而當時大兒子也已進入初中，相當懂事，也加入我們的討論，最後全家人包括我自己都覺得此時轉回明尼蘇達，可能並不是對家人以及我的學術生涯最理想的規劃。

回來以後，杜威主動告訴我推薦函已如期寄出，但他很幽默地說，雖然寫這封推薦函花了很多時間，但如果我決定撤銷申請，他不會因為白費功夫而生氣。後來我與他的秘書談及自己很想知道杜威到底在推薦函裡談了些什麼，想不到她竟告訴我，杜威有交代如果我要看的話，可以給我一份副本。我永遠記得，當我看了這封信之後，曾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感到羞慚莫名。他信裡說，他一生寫過許多推薦函，但這一封是他最不願意寫的，因為他非常不願意對方接到這信以後會決定接受我，但基於他的良心，他無法把我寫成壞人，讓別人不敢採用我，而接下來，他把我所做的事寫得比真實的我好太多。就因為這位「伯樂」我決定留下來繼續與他共事。

後來很不幸地，內人與我非常喜歡的齊格勒太太在我們離美返台的前幾年因為癌症過世，鶼鰈情深老年喪偶的打擊使他一度消沉，直到退休以後才逐漸走出陰霾。當我決定回台時，他邀我到他的農莊過夜，我們促膝長談對今後生涯的規劃。隔天清晨，我們在田園裡漫步、賞鳥時，他問我台灣有什麼樣的鳥，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答不出話來的窘境。

回台已經 14 年了，我與他以及他的二女兒蘿拉有時還會以 e-mail 連絡，也拜訪過他 3、4 次，記得最後一次的見面應該是 3 年前他剛接受一連串開刀後出院回到家不久。當時我們暢談別後，他還非常關心我回台做了些什麼，但卻沒想到那竟是最後一次的見面。他非常喜歡看書，還記得他指著家裡好幾個放滿好書的書櫃，告訴我他還有好幾本書沒有看完，然後用他習慣的俏皮的笑臉告訴我，有些書他已經看過好幾遍了，但有些還沒看的書可能並不是好書。

在我的生涯裡，我很幸運地認識了幾位典範，從他們身上我分別學到一些我所沒有的優點，我想，杜威對我最大的啟示就是要謙虛待人，不能擺架子，要友善誠懇，在別人需要幫忙時要能及時伸出援手。他常告訴我，他最大的驕傲就是看到他所教的學生的成就。

杜威，內人與我以及我們的 2 個小孩都非常懷念您……。謝謝您給我們的人生帶來更多的色彩。         

（封面圖片來源：MikeBehnken via photopin cc）